本文转自公众号“语言学午餐Ling-Lunch”

我们已经多久没有认真地用笔写过字了？不是在便利贴上记个电话，也不是在快递单上签个名，而是像中学时代那样拿起纸笔，把一段完整的想法一笔一画地记录下来。如今，我们的沟通变成了键盘上清脆的嗒嗒敲击、拼音输入法的自动联想、语音转文字后的修修改改。书写，这项延续了数千年的基础技能，正在悄然从我们的日常生活中退场。

在偶尔提笔忘字的时候，我们才会发觉，科技带来的高效沟通似乎让我们的书写技能慢慢退化。神经科学家或许会告诉我们：这并不只是怀旧的情绪，也是大脑中真实的认知差异。比起便捷的打字，手写能激活更加广泛、复杂的神经网络，更好地锻炼大脑与注意力、记忆力、空间感知、语言理解相关的能力。

用手书写 大脑发生了什么

写字这件事情，说起来好像很简单。但是它牵扯到的大脑工程非常复杂。让我们用练习书法的时候最常见的“永”字来举例——首先，大脑要调用视觉系统，识别一个个字母或汉字的正字法表征，也就是“永”的整体形状。

同时，大脑中的语言中枢也会开始工作，让我们能够提取这些字母或汉字的语音表征和语义表征，也就是“yǒng”的声音和“永远”的含义。大脑的准备好了这些涵盖形、音、义的语言信息图纸之后，负责空间感和高级运动规划的顶叶以及额叶后部便会开始工作，将抽象的字形分解为具体的笔顺和轨迹，规划精密的手部动作。“永”的第一个点要用多大的力度、那一撇一捺要写多长、最后一钩怎么摆放笔尖的角度......

大脑功能分区（左侧为前，右侧为后）

这些神经信号，随即会发送到额叶后部的初级运动皮层，由它直接指挥手部的小肌肉群进行书写。与此同时，负责协调运动的小脑也会时刻分析着来自指尖的触觉和本体感觉，进行手部动作的微调，确保每个笔画的流畅与精准。整个过程，都伴随着记忆中枢的深度参与。每笔每画，都能让记忆更加深刻。

键盘打字 大脑可以偷懒

相比之下，用键盘打字会简单很多。我们的大脑只需要做两件事情：第一，想着要打的字；第二，让手指找对按键。这个过程，我们动用的是程序性记忆 (Procedural Memory)，也就是我们常说的肌肉记忆，往往在没有意识参与的情况下自动执行。正因如此，能够熟练打字的人，甚至都不需要看着键盘，就能够准确地找到q, w, e, r, t, y, u, i, o, p……

今年2月，有研究团队（Marano et al., 2025）发表综述研究，整合了数十项与手写、打字有关的脑成像实验。结果清晰地揭示：手写能激活广泛而复杂的神经网络，涉及运动、感觉和高级认知区域；而打字所激活的脑区，则相对狭窄和局限。

左侧为手写激活的脑部区域，右侧为打字激活的脑部区域

除了脑部成像，也有行为实验的证据，表明打字时大脑可以偷懒——普林斯顿大学的研究者（Mueller & Oppenheimer , 2014）让学生听完一场讲座，一组用手写笔记，另一组用笔记本电脑打字。结果发现，手写组在课程相关的概念理解上，表现远远优于打字组。这是因为，手写让我们的大脑经历了理解、消化、概括的过程，又调用了身体的感觉和运动系统，让我们能够主动雕刻记忆。而打字却让知识从大脑皮层划过，没有留下足够的痕迹......我们自己亲身走过的路，总是会比看地图导航记得更牢。

特殊的汉字书写系统

说到用手书写对认知的影响，汉字系统的效果尤其明显。汉字是语素文字 (logographic characters)，字形复杂，信息密度高。我们不仅需要记住字形和笔顺，也要掌握偏旁部首、间架结构。这也意味着，相较于表音的字母文字，书写汉字对大脑有着更高的要求。

日本的研究团队（Nakamura et al., 2000）做过一个有趣的磁共振影像实验。他们让受试者分别手写作为音节文字的片假名和作为语素文字的汉字。结果显示，不同的书写系统会激活不同的大脑区域。书写汉字时，大脑右半球会更加活跃，尤其是视觉空间处理系统的相关区域。

平假名、片假名及其汉字字源

香港大学的研究团队也表明，汉字书写除了激活负责视觉的枕叶和负责运动规划的前运动皮层等通用区域外，还会强烈激活独特的左脑额中回区域（Tan et al., 2013）。这个区域被视为汉字的形态加工区，专门负责处理汉字复杂的空间结构和笔画顺序。换句话说，使用汉字的我们，大脑得到了更好的锻炼，具有独特的优势。

数字时代 如何二者兼得？

这些研究结果都认为，写字比打字对大脑更好。难道是要我们扔掉键盘、重拾纸笔？这显然有点脱离现实。在数字时代，键盘可以极大地提高我们的工作效率。而且，对于有书写障碍的群体，打字无疑更好的沟通方法。那么，有没有可以二者兼得的方法？

首先，相较于成年阶段，儿童阶段的手写更加重要。在学习写字的过程中，儿童才能建立运动输入（用手写字）、视觉反馈（看到字形）与语言理解（理解字义）之间的对应关系（Mangen& Velay, 2010）。所以，哪怕长大了只用键盘打字，小时候一定要好好写字！（不过，成年人长期不写字，大脑会退化多少......我们也期待更多研究）。

另外，有人可能会好奇，如果我们用电子笔在平板电脑上写字，会有什么差别吗？为了回答这个问题，有研究者（Karimpoor et al., 2018）比较了传统手写、电子笔手写和键盘打字的神经激活模式。脑电监测发现，电子笔手写所激活的大脑区域介于传统手写与键盘打字之间，但是更接近于传统手写。其中，传统手写和电子笔手写最大的差别在于躯体感觉皮层的参与度。这直接证明：与纸张的物理接触，是手写认知加工最重要的元素。现在的电子笔已经能够模拟越来越真实的笔触质感、响应时间、粗细变化等等。

未来，我们或许可以期待，在平板上写字，获得和传统书写一样的记忆增强。

除此之外，在我们整理结构、记录概念、制作逻辑图等任务上，时不时拿起纸笔写写画画，也可以提高我们的工作效率，让我们对正在进行的任务的印象更深、记得更牢。

所以，不妨就在今天，放下键盘，拿起纸笔，随便写点什么。感受笔尖划过纸面时，在大脑中激起的小小波澜。

2025年11月21日初稿

2025年11月23日修改稿完成于北京

参考文献

Karimpoor M., Churchill N.W., Tam F., Fischer C.E., Schweizer T.A., Graham S.J. Functional MRI of handwriting tasks: A study of healthy young adults interacting with a novel touch-sensitive tablet. Front. Hum. Neurosci. 2018;12:30. doi: 10.3389/fnhum.2018.00030.Marano, G., Kotzalidis, G. D., Lisci, F. M., Anesini, M. B., Rossi, S., Barbonetti, S., Cangini, A., Ronsisvalle, A., Artuso, L., Falsini, C., Caso, R., Mandracchia, G., Brisi, C., Traversi, G., Mazza, O., Pola, R., Sani, G., Mercuri, E. M., Gaetani, E., . . . Mazza, M. (2025). The neuroscience behind writing: Handwriting vs. typing—Who wins the battle? Life (Basel), 15(3), 345. https://doi.org/10.3390/life15030345Mangen, A., & Velay, J.-L. (2010). Digitizing literacy: Reflections on the haptics of writing. In M. H. Zadeh (Ed.), Advances in Haptics (pp. 385-401). In-Tech.Mueller P.A., Oppenheimer D.M. The pen is mightier than the keyboard: Advantages of longhand over laptop note taking. Psychol. Sci. 2014;25:1159–1168. doi: 10.1177/0956797614524581. Erratum in Psychol. Sci. 2018, 29, 1565–1568.Nakamura K., Honda M., Okada T., Hanakawa T., Toma K., Fukuyama H., Konishi J., Shibasaki H. Participation of the left posterior inferior temporal cortex in writing and mental recall of kanji orthography: A functional MRI study. Pt 5Brain. 2000;123:954–967. doi: 10.1093/brain/123.5.954.Tan, L. H., Xu, M., Chang, C. Q., & Siok, W. T. (2013). China's language input system in the digital age affects children's reading development.Proceedings of the National Academy of Sciences (PNAS), 110(3), 1119-1123.Van der Weel F.R.R., Van der Meer A.L.H. Handwriting but not typewriting leads to widespread brain connectivity: A high-density EEG study with implications for the classroom. Front. Psychol. 2024;14:1219945. doi: 10.3389/fpsyg.2023.12199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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